【德拉】《长眠不醒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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架空,有一些私设。

一个试图浪漫的庸俗的故事,希望你看得开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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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
舞台中央,深红色的幕布后,一出戏剧正在上演。


剧情正进行到高潮,配乐也变得激昂。穿着盔甲的骑士扔下沾血的长剑,脚边是教皇焦黑的头颅。他踩着玫瑰花从走向墓碑前沉睡的少女,摘下她的王冠,轻轻放在墓碑上,随即,弯下腰来,欲要亲吻已经在沉睡中死去的王后——不偏不巧,幕布正在此时放下。故事结束,舞台下传来惊呼和掌声。第四十二回戏剧《长眠》完成了它的演出。


幕布背后,原本躺倒在地的德克萨斯睁开眼睛,一把推开了拉普兰德靠近的脸。


“结束了。”


“我还没演够。”拉普兰德说,一脸满不在乎,“面向观众的结束并不意味着这场戏的真正完结。这场戏还欠缺很多,远远不止它所呈现的那样,甚至是结局。”


“那你觉得结局应该是什么?”德克萨斯坐起身来。


“依我看,就在你的墓旁边,这儿。是个好地方,再修建一个我的,然后让那群人把我们葬在一起。”拉普兰德笑着说,“权力和欲望都被埋葬,连同爱情。然后我们在下一世会再相遇,再相爱。”


“你相信有来世?”德克萨斯抬起眼睛,眼睫毛上点缀的亮粉让她觉得有些痒。她捡起那把长剑,插回拉普兰德的剑鞘。


“我不信。”拉普兰德仰起头看着剧院顶部的灯光,“但是他们信。观众爱看这个,我们应当给他们演。”


“戏剧不是这么演的。我们现在生意很好。”


“我懂。但你知道我对戏剧没有兴趣,我只是对你有兴趣,所以和你相关的剧本我都会接。”


拉普兰德在撒谎。毫无疑问,德克萨斯之所以这么认为,是因为她看见过拉普兰德在房间里拿着她没有接下的剧本,沉默地看上数个小时。她也见过在已经熄灯后的剧院,只有一束灯光打在舞台中央,而拉普兰德站在上面一遍又一遍地演着那些烂熟于心的片段,或演癫狂大笑,或演凄惨哭泣,只是都没有声音。


她是演戏的天才。德克萨斯干这一行,不会看不清楚演员的品质。只是拉普兰德不是,在刚开始,她们刚认识的时候,拉普兰德并非演员。


2


“我觉得。我觉得,人死后应当得到平静。不应当有来世,也不应当有天堂或者地狱,恶魔或者神灵。”


“那他们会去哪里?”


“哪儿也不会去,就被困在他们死去的地方,度过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。”


“听上去很凄惨。”


“但他们对此不会有感觉。他们会化成灰,散布在任意的角落。假使有灵魂这种东西,它也应当毁灭。换而言之,灵魂就是原罪。”


雨水从破败的挡棚上淅淅沥沥地坠落,砸在拉普兰德的衣领里。她缩了缩脖子,看向身侧的德克萨斯,后者和她用同一种姿势瑟缩在墙角,衣服和裤子早就被雨水浸湿。她手里拿着一块黑面包,另一半分到拉普兰德手里。


“他们为什么又把你关在外面?”拉普兰德问,“你是他们最出色的女演员。”


“舞台布景用的落地镜丢了,他们说是我偷的。”德克萨斯捏着面包顿了好久,才又缓缓咬了一口,咀嚼的动作和布料被浸透的速度一样慢。


拉普兰德想起来,那块气派的镜子上镶嵌着一块祖母绿的宝石,如果是真的,应该很是值钱。她问了德克萨斯,德克萨斯说:“假的。”拉普兰德立刻痛痛快快地笑了起来,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
“你笑什么?”


“笑他们好笑。”拉普兰德靠回墙角的阴影里,剪短的头发有些刺痛地戳着她的脖颈,从雨幕里看去,像是一片白色的迷雾,“他们在耍我们,你知道吗?但他们终究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。每个人都是。”


“代价,就像你做过的那样?”德克萨斯静静地问,“你报复了哪些人,又让哪些人支付了代价?你自己所支付的代价,就是逃命到这里来吗?”


拉普兰德来到这里的那晚也是一个雨夜,与这夜相似。她敲了很长时间才敲开了剧院的大门,为她开门的正是德克萨斯。穿着朴素戏服的少女一眼看见了拉普兰德半身的血迹。剧院的院长在后头怒斥,要她赶紧关门,不要放乞丐一类的人进来。


拉普兰德张了张嘴,先说:“我杀了人……”又觉得荒诞,住了口,随后说:“我从哥伦比亚来。带了些黄金。”


德克萨斯关上了门。拉普兰德侧耳听,直到屋内已经完全没有声响了,门又突然悄悄打开一半。德克萨斯出现在门口,冰冷的手指碰到拉普兰德的手腕,那冰冷竟与自己颇似,显出一种销于骨的淡漠。那一瞬间,拉普兰德仿佛看见了一片雪白的未来。德克萨斯用最轻的声音说:“走后门。右拐角,1134号。”


拉普兰德带着满身的水、鲜血和泥泞向漆黑的小巷走去。从那之后,她在剧院住下,一开始先是打杂,后来当了替补,直到最后,因为精湛的演技成为了知名的演员,院长也开始慢慢给她们发一些钱作为工资。德克萨斯并没有收下她的黄金,于是拉普兰德拿着那些到市面上换了衣服和粮食,分了一半给德克萨斯,她没有拒绝。


德克萨斯没有问过拉普兰德为什么而杀人,杀了什么样的人,仿佛她们只是过着普通的生活。拉普兰德偶尔跟她提起,也仅仅是讲述些过去的故事,她们都不把这当作荣耀;或者,拉普兰德在德克萨斯当初愿意为她开门的那一刻,就已经知道这个人将会与自己为伍,因为她们是同类。在剧院里,她们经常被捆绑作为组合演出,最近,则正在上演一出叫《长眠》的戏剧。剧情老套,却从不缺少观众在剧院里大撒泪水。每每一场戏剧完结,拉下帷幕的一刻,德克萨斯都能瞥见拉普兰德脸上讥讽的笑容。


“年轻的王后因为失去爱人悲痛欲绝,服毒自尽。骑士哪怕早已知道她的结局,仍是一路拼杀,烧死异端的教皇,最后在墓前为王后献上一吻——”拉普兰德说,把玩着剑柄。“俗套却浪漫,剧本很烂,但我自认为演得不错。你觉得,我们能不能真的接一次吻?”


“不能。”


“为什么?观众会为此轰动不已。他们来了这么多回,从来没有一次看见我们真的吻在一起。话说回来,你觉得剧本名字为什么叫《长眠》?”


德克萨斯张了张口,又闭上了。随后,她说,“因为王后在结尾死去,伴随着她的死,一切都将终结。故事结束后,留下的只有永恒的平静。”


拉普兰德垂眸沉思了两秒,说,“听上去很好。我喜欢你的解释。”


3


每次演出结束,德克萨斯都是最晚回去的那一个,而拉普兰德陪她一起。她们有着数不尽的独处的时间,院长除了剧院收益之外的事情几乎什么都不管。同样,拉普兰德有着数不尽的问题,大部分时候,她问五个,德克萨斯只回答其中一个,但这已经足够产生乐趣。拉普兰德乐在其中,连同着德克萨斯也开始遗忘,她们一开始是为什么混在一起。


“你为什么待在这里?”拉普兰德问过她这个问题。德克萨斯从未如此思考过。记忆深处,她的母亲来自剧院,而父亲只是位驻留一夜的看客。生下她之后,他从此杳无音讯,她则因为独自一人抚养德克萨斯,过度劳累落下疾病,最终死于舞台上,还欠下了大笔的债券。


德克萨斯为数不多的收入大部分用来替母亲还债。在这个叙拉古边缘的小城镇上,繁华从来与她们无关,居民政策更新了一次之后,德克萨斯甚至没办法重新去办一个居民户籍,负责这块的人因为她母亲欠债的缘故几度想来寻仇。


“然后呢?你是怎么做的?”


“我把他手下派来的人揍了一顿。我小时候混在街头长大。”德克萨斯从未对别人讲过自己的往事,说到此处,语气不由得有些飘忽,“他没来找我,也许没有证据显示是我做的。但他肯定猜得到。”


“至少你报复了回去,哪怕只是一点。”拉普兰德听得解气,笑了好久,“做得好,这是你成为‘王后’的第一步。”


她在拿剧本取笑她,德克萨斯没有生气,而是突然说:“那么你呢?”


“我?”


“你想成为骑士吗?”


“什么?我!我可不想。骑士被荣誉束缚,又被权力阻碍。如果是我,宁肯当国王,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,又或者什么都不当,这样死后也不必留下一堆烂摊子。”


听完她的话,德克萨斯静静地坐了良久。“你是对的。”


“但我们总有需要饰演的角色。你常与我讨论剧本,那么我问你,当一个人失去了一切,他是否什么都不再是?当他忘却了生命的含义,他是否还有选择的权力?”


德克萨斯很少主动问拉普兰德问题。因此,当拉普兰德看见德克萨斯那双深色的眼睛望向自己时,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。她还在犹豫,德克萨斯已然站起身,独自离开了。她的背影看上去削瘦又笔挺,在逆着光的道路上如刀锋般划下痕迹。


那天剩下的时间里,拉普兰德都在思考着德克萨斯的话。


4


从那之后,德克萨斯看上去一切如常,拉普兰德却变得有些寡言,大部分时候,她若有所思,又很快陷入迷茫。和德克萨斯一起待在这个压榨刻薄的剧院里,生活并不好受,她却并没有想着离开。尽管如此,她仍觉得这种生活很快要迎来结束。《长眠》即将演满一百整回,骑士望着王后已经落败的眼睛,除了沉默,什么也不能做。


拉普兰德的头发长得很快。为了更好地饰演骑士,德克萨斯拿来剪刀为她修剪。她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,也正是德克萨斯用长剑削去了拉普兰德半截染血的长发。演出用的道具薄而锋利,从剑光的倒影中,拉普兰德看清自己左眼上的疤痕,以及德克萨斯脸上沾染的她的血污。


她们消耗了一整个晚上解决拉普兰德的事,天光破晓之际,德克萨斯终于能够睡下。拉普兰德则像个真正的朋友一样躺在她枕边,逃命后第一次盖着被子入眠。她少有地做了梦,梦见了白茫茫的冬天,和德克萨斯那双沉默的眼睛。沉睡中,德克萨斯轻微翻了个身,将手搭在拉普兰德身前。



随着冬季被缓慢拉长,叙拉古迎来了新年。院长获得了一大笔资金,也因此少见地慷慨分了一些奖金给演员们。因为节日的缘故,剧院里的人比往日还要多。一切似乎在渐渐好转。


就在这时,德克萨斯毫无预兆地病倒了。在第九十九回《《长眠》的结尾,当观众散去时,拉普兰德如往常一样去唤醒德克萨斯,却没有得到回复。王后在剧本里死去,而演员则陷入了沉眠,仿佛一个拙劣的诅咒。谎言围绕了拉普兰德,她把德克萨斯送去医院,从医生口中得知疾病的根源。无外乎是寒冷、疲惫和贫穷。拉普兰德冲回剧院,在德克萨斯的房间里疯狂翻找,最终在衣柜底下找到了标着德克萨斯名字的病历单。落款是两年前。


旧病复发,从一开始就得不到根治。德克萨斯从此不再能演戏。院长在大发雷霆之后,紧急换了王后的演员,来应付这部剧的最后一场。


她们连一百场都没能演完,就好像距离拉普兰德第一次见到德克萨斯,也不过才不到一年。德克萨斯生病后,拉普兰德经常去探望她,肉眼可见德克萨斯日渐消瘦。但她的眼神却变得更加炙热,更加尖锐明亮,仿佛剩余的生命力全集中在眼里,一天又一天。德克萨斯的眼睛不再沉默,拉普兰德却变得愈发疲惫,不能入眠。


直到那天,拉普兰德经过长久的思考,终于能坐在德克萨斯床边,回答她之前的那个问题:


“……当我失去你,我将什么都不再是。当你远离我,我也不再有选择的权利。”


德克萨斯笑了笑。现在哪怕是这样的动作都让她很吃力。


“这就是你想让我做出的回答?”拉普兰德说。


德克萨斯最后摇了摇头。她用一种遗书的口吻,说出拉普兰德最不想听到的话。随后,她闭上眼睛,仿佛只是筋疲力尽地需要休息。拉普兰德却只是坐在那里,久久地,久久地望着她。她有一种流泪的冲动,摸了摸眼睛,眼眶却干涸得没有一滴泪水。


过了许久,直到夜幕降临,她才悄无声息地站起来,离开医院。


她不打算再回来。


5


“……这是个充满戏剧性的故事。两个落难的年轻人,在冬天里相依为命,唯一的篝火熄灭了,温度不再持久。”在剧院中途休憩的间隙,一位穿着讲究的男人侃侃而谈,周围站着三两听众,“这对他们来说,究竟是幸还是不幸?”


“没什么好说的,毕竟死亡……”一位贵妇人扇着扇子说。


“死亡未免不是解脱。”另外一人说,“要我说,你们和他们一样闲。精湛的演员能够被称为艺术家,撰写剧本却是俗人的工作。”


争论间,剧院的灯啪地灭了。所有人陷入短暂的沉默,随即,全都推挤吵嚷了起来。


灯再度亮起的时候,舞台上只站着拉普兰德一人。她的周围流淌着鲜血,矗立着墓碑。这是《长眠》的最后一幕,也是这部戏的最后一场。第一百场。


伴随着音乐响起,拉普兰德开始说话。


“我为什么看那些没有接的剧本……我为什么在舞台上一遍又一遍地演戏……这并不是因为我热爱它,或者怎么样。而是因为我的人生,我剩下的未来,就是一场戏剧。无论它在哪里上演,在什么时候完结。


“我之所以爱你,因为我是拉普兰德,我叫拉普兰德,只要我还在这里,还站在舞台上,那我就是理应爱你的角色。


“所以我会越过高山,踩过玫瑰花丛,砍下教皇的头颅并把他们烧毁。我会来到你的墓前,为你献上一吻,无论你是否选择拒绝。因为失去了生命的人,也早已失去了选择的权力。我们的躯壳被捆绑在一起,但我们的灵魂理应获得自由。”


直到所有罪过都被赎清,直到生命归于永恒的平静。


最后这句话被拉普兰德用红色的字写在了剧本的末尾,放在了德克萨斯房间的桌上。当天演出结束,剧院的后台就发生了失火事故,当剧院的人好不容易扑灭了火焰,冲进她们的房间,拉普兰德早已不知所踪。所有钱财和德克萨斯的东西也一并消失。他们在德克萨斯的床底找到已经空了的箱子,推测那里面是大把的钱财和可以离开城市的通行证。无论是谁得到了它们,她都一定不会再回来。


而《长眠》的最后一场则被所有人大肆评论,他们称这是“天才演员的最后一场独白”,观众为骑士和王后的爱情流下感动的泪水,哪怕真正的死和爱无人问津。他们都说,骑士以后会独自流浪,带着对已死之人的爱成为传说。


而拉普兰德已经离开了这里,她再也不会回来,直到一切在时间尽头终结。当身体化为尘埃拥抱大地,灵魂将在永恒的宁静中获得爱与幸福,最终长眠不醒。


-END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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